作者近照
父親打來電話說:“老屋拆了,家里蓋起了新房。”只此一句,我便撲簌簌掉下淚來,心開始隱隱作痛,承載了我美好童年的老屋,再也見不到了。
那是用和著麥草的泥土塊壘成的普通農舍,微風過處,彌散著一股親切的草屑味兒,淡淡的。老屋的門也是木制的,雖然在建造時,父親精挑細選地用了上好的紅杉木,卻也經不起歲月的磨蝕,有的地方還有蟲蛀的圓孔,那時的我曾無數次地捕捉從蟲孔里投進的光束和地上的圓點,或是從蟲孔里朝外窺月,只是瞧見一點點,月亮便又躲進了薄薄的云層里,與我捉迷藏一般。小時候老屋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燈,那時家里把煤油燈也叫做馬燈,父親用一個廢棄的小碗碟做底盤,在碗碟中間鉆出一個小圓孔,然后在孔中嵌進一個用鐵皮卷成的圓柱形的小筒,再用棉花搓成細捻穿過筒中,上端露出少許,下端留出較長的一段浸泡在煤油里,因為煤油燈的亮度取決于燈芯里棉線的長度,棉線太短了,火苗小,亮度不夠;棉線長了,又比較費油。但是父親總能找出合適的長度,讓煤油燈發揮出它的最大價值。手巧的父親還用鐵絲在其兩端固架,這樣煤油燈就可以被我提著出門,再也不用怕窗外夜色冥茫了。老屋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大鐘,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放在掛鐘里的,它每時每刻地行走著,走得不慌不忙,走得氣定神閑。我常常雙手托腮,靜靜地凝視掛鐘,等著它到整點時發出洪亮深沉的“咚、咚”聲。那時的我,卻不知道,時間藏在掛鐘里,與我們一同經歷著風霜雨雪,歡樂憂傷,它讓我從一個頑皮的假小子變成了嫻靜的大姑娘,也讓這一座老屋逐漸彎駝了脊梁。
窗外的月亮悄悄地隱沒在云層里,我仿佛站在老屋門前。那綻開一條條深深淺淺裂縫的老木門,我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開,我怕驚擾了老屋,驚碎了它的夢,因為那夢里有我的童年:黃昏里,落日銜山,我和姐姐揮著長棍,大聲吆喝著,將羊群追趕著朝著老屋的方向飛奔起來,身后,是我們踏碎的一地的夕陽。將羊兒們趕入羊圈安頓好,就能聽見母親將鍋碗瓢盆彈奏出動聽的交響樂,飯菜的香味早已飄滿了整個老屋,也灑滿了我的全身。如若恰好是我盼望已久的“長飯”(類似于臊子面的一種食物),開飯前,我都恨不得在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兒。夜幕降臨時,我和姐姐們圍坐在煤油燈下學習起來。那光線有些昏黃,手和鉛筆在本子上占據了很多光亮,寫出的字老是偷偷跑出格子,連標點符號都會重疊在字上面。這時默默坐在一旁的母親就會放下手里的針線活,讓我“挺直脊背好好寫字”。母親總有忙不完的針線活:納鞋底、補衣裳、縫手套、織圍巾,等等,在如豆的燈光下,母親飛針走線,時不時把針尖從額前劃過。那時的母親眼睛很亮,盡管在昏黃的燈光下離的較遠,但納出來的鞋底一針一線永遠是那樣的整齊,似乎是用直尺量過一般。第二天一早起來,太陽剛剛露頭,溫暖的陽光投在老屋的房頂,染成一片金黃,我迫不及待地召集村里的玩伴,嬉戲玩耍起來。陪伴我們童年的“跳橡皮筋”、“打沙包”、“丟手絹”如今已漸行漸遠,母親呼喚我回家的聲音卻依然在我耳際陣陣回蕩。老屋的角角落落,都銘刻在我記憶的最深處,仿佛一彎腰,便可拾起兒時的一段記憶。
后來,我在異鄉求學,在異鄉工作,最終在異鄉成家,將為人母的我,卻也時常思念老屋,有時會在睡夢中哭醒,繼而哭的眼淚橫飛、哭得旁若無人,哭的肆無忌憚,像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。夫在一旁驚愕無語,想要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。于是假期,我便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火車,奔向老屋,奔向母親的懷抱。記得要走的那天晚上,我和母親躺在老屋的大炕上,我的手不小心搭到母親的胳膊上,母親用滿是滄桑卻溫暖的手,把我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,我們兩個都默然無語。黑暗中,我早已淚流滿面。
我沒有奢望,只有祝福,在漫長的人生中我失去了很多,但也得到了很多,我沒有失敗,我很欣慰,人生是公平的。身在異鄉的我卻也早已成為這里的主人,像愛著老屋一樣愛著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磚一瓦。曾經是相扶相攙,現在卻是彼岸天涯,歲月走遠了,心沒有走遠,我時常向西北方向眺望,因為那里有我充滿歡笑和幸福童年的老屋。